图画书拥有两种极为有力的媒介——文字和图画，这两种媒介都能描写眼睛所见的多彩多姿的世界，也能描述抽象的、看不见的内在感受。因此，图画书作家和画家不仅能带领读者走入角色身处的环境，也能把读者送进角色的内心，体会隐藏在里面的、难以言传的感受。

图画书作家可以选择不同的人称视点讲故事，其中以第一人称视点最能抒发主人公主观的感受，但是画家通常得采取全知视点，才能呈现故事发生的时间、空间，并且交代主人公与人、事、地、物的关系，画家该怎么同时描绘外在环境和内心世界呢？从《我说话像河流》的画家西德尼•史密斯之前的作品《等爸爸回家》（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看，他颇能掌握个中秘诀，他的画既和文字相辅相成，又能透过文图间的差距，让读者发现主人公并非表里一致，因而了解他复杂的心情，手法着实精妙。在《我说话像河流》这本书里，他又选择了新的方法，让客观的外在世界与主观的内心世界彼此对照，互相呼应。

《我说话像河流》的主人公是一位口吃的男孩，他努力地克服词语、声音和口舌之间无法协调的问题，却总是力不从心，对自己失望之余，还要面对同学们的嘲笑，直到有一天，爸爸将他吐字的过程比喻成河水流动的状态，他才豁然开朗。

作者乔丹•斯科特以第一人称视点叙述这个自传式的故事，西德尼•史密斯配合文字蕴含的情感与诗意，用他擅长的毛笔线条、透明水彩、水粉和水墨，描绘主人公周围的环境，表现室内和室外的光影，渲染不同空间的氛围，营造出犹如中国画一般，水墨交融的意境。此外，他更运用这几种媒材的特性，创造出变化多端的效果，以此暗示主人公的心境。换句话说，画面上的线条、形状、光影、色彩、肌理既被他用来描绘外在世界，也用来揭露内心世界。

故事一开始，男孩描述自己无法顺利发出某些字音的感觉，就好像有松树根缠住他的舌头、乌鸦卡在喉咙深处、月光对嘴唇施了魔法，为了呈现这种感觉，画家先后用窗子上的倒影和在玻璃上画出的线条（如果把书名页算为p.1，这两页就是p.6-7, p.12-13），把男孩的脸和松树、乌鸦及月亮重叠在一起，既表现出他发音时的纠结，同时也表现出他内心的纠结。

在学校里，同学异样的眼光和大声的嘲笑，放大了男孩对自身缺陷的自卑。两幅描绘教室的画面（p.10-11）视角相同，一个清楚、一个模糊。清楚的画面描绘客观的环境，模糊的画面，则遍布着画家利用水分和颜料分离制造出的肌理，以此表达男孩成为全班焦点时，心里无所适从的焦虑，而他和周围的世界之间，仿佛有一层朦胧的障碍，无法跨越。

当男孩必须开口回答老师的问题时，他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不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也无法隐藏内心的恐惧，画家透过男孩的16个侧影（p.14）来呈现这种状况。侧影显示的表情各不相同，色泽有的明确，有的混浊，有的深浓，有的浅淡，仿若他发出的声音。

好在爸爸能够了解他，带他去河边散心，p.17上方的图画着爸爸一边开车，一边望着男孩，男孩若有所思，下方的图是后视镜映出男孩的脸。两幅画面既表达出爸爸的关心，也表达出男孩对自己的困惑。在河边，男孩想着同学的嘲笑，哭了，爸爸搂着他，将他说话的状态比喻成跌宕起伏的河水，这一刻，他重新认识了自己，也接纳了自己，原来他一直引以为憾的缺陷，竟然跟他喜爱的河流一样，有着独特的、属于自己的美丽！画家用一个跨页（p.26-27）表达男孩的体悟。

在这番体悟之前，画家画了一小段翻腾的河水（p.21），图画上的水分、颜料分离又重聚，变化多端，与左页平静的河水（p.20）形成对比，呈现河流的不同形态，这个近乎抽象的画面，已然暗示男孩与河水的相似之处。之后，西德尼•史密斯用逆光特写男孩的脸（p.28-29），画出他灵光乍现的霎那。他的脸从中间被分开，变为左右拉开的大跨页，引导读者进入男孩的内心。经过一番灵魂的洗礼之后，只见河水波光粼粼，阳光在前方洒落，男孩迎着光，走进宽阔的河里。这个走进河里的，是男孩重新认识的自己，而河水也是他用新的眼光认识的，然后，他伸出手臂，往前游去，与河水融为一体。

《我说话像河流》的文字作者是加拿大诗人乔丹•斯科特，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向读者讲述了一个口吃男孩所面临的诸多困扰。每天早晨，那些词语萦绕在脑海里，却卡在喉咙里，有口难言，只能选择默不作声、一言不发，害怕回答老师的问题，没有可以交流的伙伴，他封闭了自己的心灵。幸运的是，他有一位充满智慧的父亲，带他去接受大自然的洗礼和滋养，父亲富有哲理的隐喻令他醍醐灌顶，领悟到“我说话像河流”：河流翻滚回旋之时，像我遇到阻碍时说话结巴，平顺通畅之时，像我平静时流畅地说话。我说话像河流，河流说话像我。男孩迈出了自我接纳的第一步，于是他的心扉向世界打开，世界也向他敞开了怀抱。长大后，他成为著名的诗人，他的诗也像河流，流进了人们的心底。 

凯特•格林纳威奖获得者西德尼•史密斯是我非常喜爱的一位插画家，他的《路边花》《等爸爸回家》《影子小黑》等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本书中，史密斯同样运用高超的绘画技巧，用图画形象地为读者描绘了口吃男孩内心的情绪和感受。

在中国的成语里也有以河流来比喻说话的典故，如滔滔不绝、谈吐如流、口若悬河、舌底澜翻、悬河泻水等。这些成语主要用来形容一个人说话流畅，像流水一般不间断，或是口才敏捷，能说会辩。同样以河流比喻说话，这个故事却告诉人们，和河流有不通畅一样，有的人会有口吃。口吃是一种流畅性障碍，以无意识的声音重复、延长或中断而使说话人无法清楚表达。口吃普遍存在于不同年龄、种族、文化、社会经济地位、职业和智力的人群中。有口吃的中外名人不在少数，“口不能出辞”的李广、“貌寝口讷”的左思、近代物理学之父牛顿、英国首相邱吉尔，口吃并没有妨碍他们成为卓越的军事家、文学家、科学家和政治家。古希腊有一位雄辩家叫狄摩西尼，他也天生口吃，说话时还伴有挤眼、跺脚、耸肩等动作。他从小立下志向，为此每天站在海边，口含石子，迎着波涛，练习朗读……终于成为最具雄辩力的演说家之一。

《我说话像河流》是一本关于特殊儿童的绘本。世界上最为重视特殊儿童主题绘本的国际儿童读物联盟残疾青少年图书文献中心，提倡残疾儿童青少年阅读三类图书：通用类图书、特殊形式的图书和特殊儿童主题图书。文献中心选择特殊儿童主题图书，有着极为严苛的标准。他们每年带着这些严选的图书参加国际书展。在我个人阅读的特殊儿童主题绘本中，以肢体障碍、智力障碍和孤独症三类最多，言语障碍类（包括口吃）绘本数量极少。 

口吃是因听觉功能障碍或言语运动控制障碍导致的言语节律失调。人的压力越大，声带就越紧张，口吃就越厉害，因而环境也是口吃的重要影响因素。有口吃的儿童因为说话不流畅，容易被同伴取笑和排斥，情绪受到压抑，进而导致与人沟通时过度紧张，出现更严重的交流障碍。在家庭中，儿童的口吃如过于受到关注并遭受斥责或纠正，则会愈加严重。家人、教师和同伴是特殊儿童身边的重要他人，他们的尊重、理解、接纳和支持，对于特殊儿童自我认同的形成、终身的发展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他们应该阅读《我说话像河流》这本书。通过它，读者可以将个人的内心世界投射到故事中。普通儿童可以体会到，书中其他同学一个看似平常的眼神和动作，一句看似玩笑的话，给男孩的内心、自尊心带来多么大的伤害。老师可以看见，书中老师的样子也是模糊的，既没有抚慰男孩，也没有干预、制止其他同学的讥笑，可能使得这样的情景每天重复上演。家人可以看见，书中的父亲在男孩最艰难的一天学校生活结束时，及时出现在他面前，父亲是理解他的，告诉他“只是说话不流畅而已”，这带给他多么大的安慰。父亲一定想过很多方法，想要引导男孩坦然地接纳自己的口吃，一句“你说话就像（河流）那样”，终于成为打开他心门的钥匙，让他顿悟，让他终于找到内心的平静，变得自信。特殊儿童主题的绘本可能是一扇窗，我们普通人透过它，可以看到一个真实多元的世界，也可能成为一扇门，我们跨过它，可以学会欣赏、尊重和肯定人的多样性，共同创造一个积极看待多元化的世界。 

对于儿童而言，无论种族、性别、肤色、国家、家庭背景、残疾与否，都应该在其读物中看到或听到和他一样的儿童。除了言语障碍以外，听觉障碍、智力障碍、脑瘫、孤独症、学习障碍、情绪行为障碍等多种类型的特殊儿童都普遍存在一些语言沟通方面的问题，他们也需要阅读《我说话像河流》。美国一位兼有口吃的唐氏综合征女孩读完《我说话像河流》，用不太清晰和流畅的语言表达了阅读本书带给她的快乐。加拿大众多口吃的成人与作者交流时，感谢作者让世界听见他们的心声，感谢本书带给他们的力量。我的一位朋友从小就有口吃，小时候需要跺脚才能帮助自己把话说出来。父母忽视她，哥哥斥责她，邻居打趣她，缺乏理解和包容的她，很长时间都很自卑、内向。她深深地遗憾童年时没能读到这样的书。她说，这本书不仅可以让口吃的孩子小时候就了解到，像自己这样说话的人不是一座孤岛，鼓励有口吃的孩子学会接纳自己，变得有信心，还可以让父母尽早帮助孩子矫正口吃。对于特殊儿童而言，特殊儿童主题绘本更像一面镜子，可以让他们看见与自己相似的主人公，对其中的思想、情感和经历感同身受，会让他们逐渐认识到自己和其他普通儿童一样，是世界的一部分，是值得看见的、值得肯定的、值得骄傲的部分，而不是隐形的、被忽视的部分，从而增强自身的归属感和自我认同感。故事中的主人公可以成为特殊儿童学习和模仿的榜样，从他们身上汲取克服困难、跨越障碍、砥砺前行的力量。 

口吃并不影响儿童的智力和学业的发展，他们大多数都在普通学校就读。像书中男孩一样在融合教育环境中的特殊儿童，需要重要他人的理解、尊重、接纳和支持，帮助他们拨开心头的乌云，也需要他们自己形成正确的自我认知、自我接纳的观念。减少儿童对于口吃的恐惧和注意，有助于形成“流利的口吃”。如有需要，他们还可以在康复机构或资源教室接受专门的语言训练，例如，运用适时停顿、延长说话、柔和起音或者吟唱等方式调节生理的紧张，采用呼气说话或说话时用规律呼吸的方法对呼吸进行调整等，可以有效帮助他们提高说话的流畅性。在和口吃儿童沟通时，我们需要注意的事情有：将关注点放在倾听他们说话的内容，而不是说话的方式；保持眼神的交流，保持放松；耐心等待他们把话说完，而不是帮他们把话说完；避免给出类似的建议：“慢慢来”“做个深呼吸”“想一想你想说的是什么”等。

大自然因差异而美丽，四季轮回，百花次第而开，春之灼灼桃花，夏之不染荷花，秋之傲霜菊花，冬之凌寒梅花，世人喜爱其与众不同的美丽，更欣赏其卓尔不群的品质。世界因差异而精彩，国家与国家之间有不同的文化，民族与民族之间有不同的传统，而人与人之间有不同的样子和能力。如果我们都一样，世界将会多无趣。阅读《我说话像河流》，接受世界无限丰富的差异性和独特性，共创世界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