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末的某个冬天，一位名叫马塞尔的重度失眠症患者敏感又悲愁，他一边哀悼童年时光的消逝，一边无意识地将泡软了的“小玛德莱娜”点心送进嘴里—“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小玛德莱娜”一层一层地揭开了包裹着马塞尔记忆的轻纱，好似有人从深深的海底打捞起什么东西——“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

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小玛德莱娜”点心，浓缩了马塞尔•普鲁斯特对往昔人、事、物的追思与感怀，是象征回忆和逝去年华的经典文学意象。正如《鱼翅与花椒》的作者扶霞曾说：我们吃的东西，代表了我们做人和自我认知非常核心的一部分。往小了说，我们吃过的食物代表了个人的过往；往大了说，食物的背后是地域和文化。

如果用历史主义的视角来看待食物，不难发现食物与人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史诗《奥德赛》中，荷马认为“食用面包者”是“人类”的同义词（men like us…who live on bread）；《吉尔伽美什》记录了恩奇都从“野人”变为“真正的人”，这一转变的标志之一就是从不会吃面包到吃面包。由此可见，当人类学会将自然的造物烹饪成食物时，文明就拉开了序幕。这也是为什么食物研究是当代文化研究重要的主题之一。 

在我看来，费利西塔•萨拉的《百花城的四季厨房》和《花园街10号的美味时间》不仅是食谱绘本，也是关于食物研究的好作品。《百花城的四季厨房》以种植作为切入点，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即使文化背景不同，“永远的春天”是人们相同的梦想—在西方神话中，“安乐乡”（Cockaigne）气候宜人，树上、地上总能长出新鲜蔬果；在汉语里，“四季如春”是对一个地方气候的最高评价。这是因为在漫长的种植历史中，人类一直在与自然气候“斗智斗勇”。而《百花城的四季厨房》却用线性的时间结构，告诉我们一年之中每个月可以栽种哪些植物，展现了真实的人类与自然的共生关系。

萨拉并没有把种植的场景放在乡野，尽管那里空间更大，能种出更丰富的食材。她把场景设定在城市（百花城）里，直击社区花园（community garden）这一政治生态学议题。在社区花园，花园街10号的居民可以既不脱离城市，又能接触大自然。在许多政治生态学者看来，城市与自然并非是二元对立的，社区花园打破了人们对城市“钢筋水泥”的固有认知。萨拉还刻画了居民在社区花园里一起种植或父母教孩子种植的画面。花园街10号的社区花园不仅是种植食材的物理场所，更成了居民们互通有无、亲子教育的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

与《百花城的四季厨房》不同，《花园街10号的美味时间》采用了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展现了聚餐前花园街10号每家每户做饭的场景。萨拉似乎特意选择了更具民族性的美食来刻画—西班牙西红柿冷汤、墨西哥牛油果酱、迷你法式咸派、茄子泥……从这些美食和它们的烹饪过程里，我们不仅能了解到居民的民族与文化，更能窥探到他们个人的过往。

香煎龙利鱼是典型的法国菜，煎鱼的拉马尔先生和做番茄意大利面的莱拉女士也许有一段跨国婚姻；烹饪让易卜拉欣先生回忆起儿时岁月，他也许是成年后才来百花城定居的；杰里迈亚做饭时，喜欢听汤姆•威茨的歌，而威茨的作品经常关注社会底层，杰里迈亚也许出身底层，才会与威茨的音乐产生共鸣……

我们在《百花城的四季厨房》中瞥见的一位位居民，都因为他们烹制的美食，在《花园街10号的美味时间》里变得饱满、立体起来，仿佛是一个个真实存在的人。

故事的最后，居民们带着富有文化特色的美食聚在一起共享美味。聚餐，意味着餐桌上的所有人都是某个群体的成员。家庭成员、同行会成员、同乡会成员、兴趣小组成员……都可以通过聚餐，来稳固集体身份。花园街10号的居民们，通过带有民族特色的美食，来彰显各自的不同，又通过定期聚餐来表达“我们是相同的”。

钱钟书先生在《吃饭》中说:“伊尹是中国第一个哲学家厨师，在他眼里，整个人世间好比是做菜的厨房。”在我看来，萨拉也在用烹饪和美食暗喻世界。花园街10号代表了百花城里一个多民族和谐共居的社区。但在现实中，人们其实更愿意居住在和自己文化背景相近的社区。比如，洛杉矶的林肯海茨（Lincoln Heights）是著名的南亚社区，海兰帕克（Highland Park）是著名的意大利社区……

换句话说，花园街10号是萨拉缔造的乌托邦，也是她本人美好期许的缩影—不管当下的情况如何，只要我们还愿意去尝试、去接纳不同文化背景的食物，那么，春天总会来到“百花城”。